5月17日，自稱渾元形意太極拳掌門人的馬保國與50歲搏擊愛好者切磋，卻在30秒內(nèi)被擊倒三次。三天后，他對外回應稱“功夫不分高低”，另有“關門弟子”“報仇”之言流傳。此事已引發(fā)國內(nèi)外廣泛爭議，尤其關于中華傳統(tǒng)武術傳承、太極功夫真假與實戰(zhàn)性，眾說紛紜。

放眼近年新舊武聞，如公開約架、隔空打人，多見作趣，少與“學”、“術”二字有關。而“武”本有一段真正“風光”的歷史——民國初年，新政權為解救民族危機，曾大興武風，由此，武學出現(xiàn)一個高峰期，形意拳也迅速發(fā)展……

《一代宗師》編劇、《道士下山》作者徐皓峰曾根據(jù)李仲軒的口述，撰寫《逝去的武林》一書。李仲軒年輕時，拜入三位形意拳老輩唐維祿、尚云祥、薛顛門下，后退隱幾十年，未收弟子。他的口述里有往年武者軼事，也有師徒道義、拳術用途、武德等論。

本文摘選自其中一篇《尚門憶舊》，部分內(nèi)容有刪減。

形意拳叫國術，就要保家衛(wèi)國

開武館是民國出現(xiàn)的形式。在這之前，中國民間要么是禁武，要么是拳團，就是操練一點實戰(zhàn)格斗，目的也只是為了對付土匪，離武術的精深處較遠。凡是武師真?zhèn)鞯模藬?shù)一定不會很多，三五個人，才能忙得過來，教得透。

廣收門徒，往往就會出現(xiàn)“教拳的多，傳功的少；講招的多，傳理的少”的情況。其實，這不是武師們不實在，而是因為功、理是很“身體化”的東西，得身教方能體會得出，講則講不明白，靠著在練武場上喊幾句口訣，即便是古代秘傳真實不虛，做學生的也很難體會。

我們年輕時（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）的武術書，總是標榜“可用于軍營練兵”。那時民族危機，國外侵略，武術界的口號叫“強國強種”，希望能為國出力，訓練部隊上陣殺敵，所以許多拳種在教授時一切趨于簡化，向往能一教七八百人，一蹴而就，速成。

▲本文口述作者李仲軒

我的老師尚云祥，是個外柔內(nèi)剛的人，處世精明，不受人騙，可同時又很理想主義。我認識他時，他已年近七十，仍時常像青年一樣暴發(fā)很大熱情。他很愛國，盼望國家打勝仗，教形意拳時，企圖一說，聽的人轉(zhuǎn)身上戰(zhàn)場，就能用上。

形意拳傳說起源于岳飛，本就是南宋時代用來訓練士兵的。一定要讓形意拳在現(xiàn)代發(fā)揮軍事作用——當時老一輩拳師都在動這份腦筋。練武術的都愛國，當時管武術叫國術。李存義說：“形意拳叫國術，就要保家衛(wèi)國。”

李存義本身就親自上戰(zhàn)場，當國術館館長時一直琢磨形意拳的軍體化和速成法。尚云祥延續(xù)李存義的道路，接著向這方面嘗試，晚期所教的拳有了簡化的傾向。他這個“簡”不是簡化拳招，而是想，說一句話，片刻間便令人功夫上身。

后來發(fā)現(xiàn)不行，因為每一個人的身體素質(zhì)，智商悟性良莠不齊，內(nèi)家拳的要點不在拳招，在于“神氣”——這種非常靈性的東西，不是動作，無法按照口令操習。而且簡化之后發(fā)現(xiàn)對人的悟性要求更高，學起來更難。訓練戰(zhàn)士，還不如按部就班，繁一點好。

雖然此路不通，尚傳形意沒有成為軍體拳，卻從此形成了一種教學風格，拳理一語道破，發(fā)揮身教的刺激性。言教總是用眾多的比喻，搞修辭，讓人聽得津津有味，身教則干脆利落，一個眼神，比劃一下便令徒弟悟進去。

▲民國形意拳圖譜

光四處比武爭名聲，是自己毀自己

有功夫上身，才是拳術。光把形意拳的打法，用到戰(zhàn)場上，拼一會兒刺刀還管用，因為比敵人巧，但上戰(zhàn)場時間一長，就不是拼招了，而是拼體能，就必得有功夫。

就是這個問題解決不了——如何讓功夫迅速上身，一下子教會許多人？前輩拳師憂國憂民，是在很費心地想這個問題，不是造個“速成”的幌子騙錢。

我可以肯定地說，功夫是不能速成的，能速成的是打法。但沒有功夫，只有打法，也就只能欺負欺負普通人，上不了臺面。

尚門形意追求“功夫速成”，但也要慢慢地練。俗話說“太極十年不出門，形意一年打死人”，練太極拳，要像煮中藥似的，讓藥性慢慢發(fā)揮，功夫最終才能有大的成就。形意拳猶如煉鋼似的，一開始要猛火急燒，把鐵礦雜質(zhì)都去掉，所以得猛練。

可是有沒有仔細想過，猛練，練的是什么？形意拳姿勢簡單，五行十二形，一個下午就能學會，為什么開始時，一個劈拳要練上一年（天資絕佳又正好處于16～24歲青春旺盛期的人，也要練上四個月）？肯定不是練姿勢，不是練打法，不是練發(fā)力。

這問題，尚師用一句話就可以回答，這句話是有實在含義的。如果一個人練了很長時間的形意拳，但是不得法，一聽這句話，真是非常舒暢，的確感到好像在瞬間就長了功夫，但這只是在身上通了，身體感覺對了，以后就能自行進修了，但功夫還是得練才能出來。

▲《一代宗師》劇照

其實何止太極十年不出門，形意也要十年不出門。猛練，往往還沒一拳打死了人，就先把自己打死了，因為強盛很容易，但要小心“盛極而衰”。強盛了之后，不知調(diào)養(yǎng)，精氣神會如江河奔流般地消耗，練武是強身，但往往練武之人會短壽，一過壯年衰老得厲害。

以前練武之人四處尋訪，就是要找名師解決這個“盛極而衰”的問題，所以練出功夫后，不知道還有這一檔子大事，光四處比武爭名聲，是自己毀自己。

武術這東西是很系統(tǒng)的，就算你是一下悟進去的，還是要一點點練出來。否則只知有一，不知有二，只抬腳不邁步，是不行的。

當然，一個人不用功，一輩子練不上檔次，就沒有這個危險，當個業(yè)余愛好，也是很快樂的。

形意拳是“煉拳”，修煉，要與精氣神發(fā)生作用，所以形意拳能變化人的氣質(zhì)，將威武變文雅，將文雅變威武。拜老師，就是找個人能幫助自己由“練拳”過渡到“煉拳”，就不會盛極而衰了，永遠的生機勃勃。學拳重要的是身心愉快。

武德為什么重要？

武德為什么重要？因為一個人有謙遜之心，他的拳一定能練得很好。一個好勇斗狠的人，往往頭腦都比較簡單，越來越缺乏靈氣，是練不出功夫的。

這種人，老師也不會教的，說一句：“腦子什么也別想啊。”就什么也不管了，你也沒法責問，因為有“內(nèi)家拳的要領是放松與自然”作幌子——這都是老師不愿教的回避法，說些貌似有理的話，哄得你樂呵呵地走了。

▲2012年，自稱經(jīng)梧太極第一代傳人的閆芳因一段推手視頻引發(fā)熱議，后太極拳大師李經(jīng)梧后人發(fā)布聲明，稱將其逐出師門。

武術的傳承是不講情面的，不是關系越好教得越多，許多拳師連自己兒子都不傳的，你的人品，連老師都贊成你，當然會教你了。練武是“孝”字為先，連自己父母都不孝順的人，沒有人會教他，每日要以“忠義禮智信”來衡量自己，忠誠，義氣，禮節(jié)，智慧，信用。

一個人有了這種內(nèi)在的修養(yǎng)，心思就會清爽，悟性就高了。老師選徒弟，主要看他的氣質(zhì)是不是清爽，混混沌沌，就說明他心理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，或者身體患上了隱疾。眼光沒有一點慈悲，只會兇巴巴地瞪人，可能現(xiàn)在打架厲害，但看他將來，無不是患病早亡——徒弟找?guī)煾敢彩沁@個標準。

想著用武術去欺負人干壞事——太可笑了，折騰不了幾年，就把自己作死了。對付這類人，還有一種回避法，就是打出“窮文富武”的幌子。

以前科舉，就是幾本書，哪都能借到，不用費錢，而練武得吃好喝好，把自己養(yǎng)好了，而且要提供老師的食宿，把老師供養(yǎng)好了，因為練武必須得身教，師徒最好一塊生活一段時間，所以費錢。

現(xiàn)在的體育運動員拿金牌，沒有物質(zhì)基礎是不行的，圍著一個人，有教練、醫(yī)護多少人？每月的營養(yǎng)品有多少？居住條件有多好？嚴格來說，武術也要這樣，所以盡可以說，你的財力不夠，從而拒絕你。

古人的生活很清苦，功夫一樣練出來，不是不要營養(yǎng)，而是有個方法（形意拳的一些內(nèi)功），不用花錢一樣得來，養(yǎng)不好身體是練不好拳的。

練武的人得會吃，不是說當美食家，吃根黃瓜都像吃了根人參似的，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，不就是這樣嗎？但男人一過四十，就不要強求自己的消化能力了，還是得食品精良。

不過“窮文富武”是個幌子，老師真正看上你，財力不夠不成問題，只要人品好就行，舊時代的拳術名家都是自己貼錢養(yǎng)徒弟，什么叫“入室弟子”？吃、住、穿、用，老師都包了。

所以求學，求是求不來的，不如好好地養(yǎng)身體，基本功上了檔次，做好自己這塊材料。

好多人都是練拳練怕了，所以才不練的

形意拳古有“入象”之說。入象，便是化腦子。到時候，各種感覺都會有的。碰著什么，就出什么功夫，見識了這個東西，你就有了這個東西——這么說，怕把年輕人嚇著，但拳是這么玩的。

分不清，超出了身體的范圍。恍然，跟常人的感覺不同，那時候出拳就不是出拳了，覺得兩臂下的空氣能托著胳膊前進，沒有了肌肉感；兩個胯骨頭，能牽動天地；一溜達，萬事萬物乖乖地跟著……

這都是“走火入魔”，腦子迷了。但練拳一定得“走火入魔”，先入了“魔境”再說。有了恍然，處理恍然，是習武的關口，要憑個人聰明了。處理好，就鯉魚跳了龍門?；腥粊砹?，讓它傻傻地過去，練武便難有進展。

把“魔境”的好處全得了，所有甜頭都吃了，也就沒有了“魔境”。形意拳對人腦開發(fā)大，培育智能。人上了歲數(shù)練，也很好，把腦子練出境界，方能延壽。一天到晚納悶：“我怎么這樣了？”——膽子小，就快點找個師傅吧。好多人都是練拳練怕了，所以才不練的。不是不能成就，是不敢成就。

▲《太極張三豐》劇照

師傅就是你的心態(tài)，告訴你：“要當好漢。沒事，這么辦。”一句話就救了命。師徒感情好，是師傅對徒弟生命的參與太大了，徒弟對師傅有依戀。師徒強于父子。

拜師傅，就是當自己動搖時，找個能給自己做主的人。人是太容易動搖了，世上沒幾個天生的好漢。

尚云祥師緣不佳，學了一次，就離了李存義十年。但他自己把功夫練出了境界，自己能作自己的主——不是練拳的不知道這有多難，所以尚師是天生的好漢，有絕頂?shù)穆斆鳌?/p>

▲ 尚氏形意拳創(chuàng)始人尚云祥晚年與眾弟子合影

練武的多，化腦子的少

我悟性不高，人也不夠勤奮。回憶一下，年輕的時候，其實跟我的師傅們是說不上話的。能跟他們說上話，得多大修為？基本上是師傅說什么，就揣摩什么。

得著一句話是幸運，弄懂它就難了。體悟到一點，比考上狀元還高興。拳就這么邪乎，武比文難。練拳得常新常鮮。

小時候，聽大人們講：“失意的人看《聊齋》。”我六十歲以后，《聊齋》不離手，有時感慨，難道我也成了失意的人？

練武人容易單純，要打抱不平，眼里不摻沙子。《聊齋》講了世上復雜的事，欺詐奸盜，看看，便知道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簡單。

《聊齋》中都是被冤枉的人，心有苦衷，看看，能找到共鳴，便緩和了情緒。書里怪話多，怪話就是真話，怪事多有隱情。

▲《聊齋志異》，蒲松齡著

薛顛讀《易經(jīng)》，沒教過我。但年輕時畢竟受了影響，這些日子就想讀它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家里就有了本《易經(jīng)》。很破，封面都沒有，幸虧里面不缺頁。一天到晚看，后來這本書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沒了。年老不管家，家里人一收拾東西便再也找不著了。

總算晚年，過了幾天讀易的癮。我也是直到自己老了，才明白了年輕時就知道的老理。此書對人生有好處，什么感慨都在里面，猶如練拳化了腦子的人，一切清晰了。薛顛讀它是有原因的。薛顛的程度，我不敢推測，神鬼難知。

要珍惜時光，真正練進拳里去。得點智慧，人生就有了改觀。找?guī)煾祵W倆狠招——沒人理會這閑茬（次要），找?guī)煾稻褪钦覀€人把自己腦子化了。化腦子沒法寫，寫了也寫不完，捅開這層窗戶紙，形意里面的好東西多了。

化不了腦子，干著急，這輩子等于白練了。練武的多，化腦子的少?；X子的人里，得點甜頭的多，化完的少之又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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