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前，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辦“諾獎周”活動，正式頒發(fā)各大諾貝爾獎項，當?shù)貢r間12月8日，2018年諾貝爾獎得主奧爾加·托卡爾丘克（Olga Tokarczuk）在瑞典學院以波蘭語發(fā)表了主題演講，和此前一天站上這個講臺的彼得·漢德克一樣，她也從母親的故事講起，進而闡釋了自己的寫作母題：“我們該如何構建我們的故事，才能使其撐起世界這偉大的星叢一般的形式？”

以下為演講摘錄：

1

我有意識經(jīng)驗的第一張照片是我母親生我之前拍的。可惜照片是黑白的，也就是說好多細節(jié)都失去了，只留下灰的形狀。光線柔和、濕潤，像春天時節(jié)，顯然是從窗戶滲進來的那種光線，剛好能照亮屋子。我媽媽坐在老收音機旁，收音機帶綠眼睛和兩個調鈕——一個調節(jié)音量，另一個調臺。

這個收音機往后會是我童年難得的伙伴；從它那里我知道了宇宙的存在。旋轉烏木旋鈕調節(jié)天線脆弱的觸角，在其所及的范圍里有各種不同的電臺——華沙、倫敦、盧森堡、巴黎。有時候，聲音會變?nèi)酰孟裨诓祭窈图~約，或莫斯科和馬德里之間，天線的觸角掉在了黑洞里。一旦聲音變?nèi)酰澏毒蜁樦业募怪?。我深信不同的太陽系和星系通過天線在跟我說話，噼啪噼啪地給我發(fā)送重要信息，而我無法解碼。

當我是個小女孩時，我會看向那張照片，我確定地感到媽媽轉動收音機的旋鈕時，曾尋找過我。像敏銳的雷達那樣，她刺透宇宙無盡的領域，試圖找出我什么時候、從哪里到達。她的發(fā)型和著裝（船領）顯示出照片拍攝的時間，是六十年代初。

注視著畫面外的某個地方，背帶點拱著的她看到了一些東西，后來看照片的人感覺不到。作為孩子，我想象那是她在朝著時間注視。其實照片里沒發(fā)生什么——照片拍的是一個場景，而非一個過程。里面的女性有點悲傷，好像陷入了沉思——好像有點迷失。

后來當我向她問起那悲傷——我在無數(shù)場合問起過，總是得到同一個反應——我母親會說，她悲傷是因為我還沒出生，可是她已經(jīng)想我了。

“你怎么會想我，在我還沒生下來的時候？”我會問。

我知道你想念的是你失去的某個人，那種渴望是失落感。

“不過換種方式也行得通，”她回答。“想念一個人意味著他們在那里。”

六十年代末，在波蘭西部農(nóng)村的某個地方，我母親和我，也就是她的小孩，進行了一次短暫的交流，這種交流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，給了我一生的力量。因為它使我的存在超越了一般的物質世界，超越了偶然，超越了因果和概率法則。她把我放在時間之外，放在永恒的甜蜜附近。在我孩子的腦海里，我明白了我有比我以前想象的更多的東西。即使我說“我迷路了”，我還是會從“我是”開始——這是世界上最重要、最奇怪的一組詞。

因此，一位從不信教的年輕女子——我的母親——給了我一個曾經(jīng)被稱為靈魂的東西，從而為我提供了世界上最偉大、最溫柔的敘述者。

2

今天，我們的問題在于——似乎在于這樣一個事實：我們不僅沒有準備好講述未來，甚至講述具體的當下、講述當今世界的超高速轉變也沒準備好。我們?nèi)狈φZ言、缺乏視角、缺乏隱喻、缺乏神話和新的寓言?？傊覀?nèi)狈χv述世界故事的新方法。

我們生活在眾聲喧嘩的第一人稱敘述的現(xiàn)實中，我們從四面八方聽到多音雜音。我認為第一人稱敘事是當代光譜上的一大特色，個體在其中扮演著世界主觀中心的角色。以第一人稱編織的故事似乎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發(fā)現(xiàn)之一；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，滿懷信心地讀著。這類故事，當我們通過某個不同于其他的自我的視角看世界時，與敘述者建立了一種特殊的聯(lián)系，敘述者要求他的聽眾把自己放在他獨特的位置上。

每次我去書展，我都能看到當今世界上出版的書有多少與作者本人有關。表達本能或許和其他保護我們生命的本能——它在藝術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(xiàn)——一樣強烈。我們想要被關注，我們想要與眾不同。“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”，或“我要告訴你我的家庭故事”，甚至簡單地說，“我要告訴你我去過哪里”，構成了當今最流行的文學體裁。

然而，引人注目的是，讀者的體驗往往是不完整和令人失望的，因為事實證明，表達作者的“自我”很難保證具有普遍性。我們所缺失的——似乎是——故事的維度，也就是寓言。因為寓言的主人公是他自己，一個生活在特定歷史和地理條件下的人，但同時他也遠遠超出了這些具體的細節(jié)，成為一種“無處不在的普通人”。寓言概括了我們的經(jīng)驗，為迥然不同的命運找到了一個共同點。我們很大程度上在觀點中失掉了寓言，證明我們目前的無助。

文學市場的普遍商業(yè)化導致了文學作品的分門別類——現(xiàn)在有這種或那種文學的集市和節(jié)日，各不相關，這就形成了一群渴望閱讀犯罪小說、幻想小說或科幻小說的讀者。越來越多地，體裁作品就像蛋糕模子，生產(chǎn)極度相似的產(chǎn)品，它們的可預見性被視為一種美德，它們的平庸被視為一種成就。讀者知道會發(fā)生什么，并確切地得到了他想要的。

我一直本能地反對這樣的命令，因為這會限制作者的自由，會使我不愿實驗或越界，一般來說這實際是創(chuàng)造的本質。而且他們完全將創(chuàng)作過程中的特立獨行全部排除在外，沒有這些怪癖，藝術便迷失了。一本好書并不需要捍衛(wèi)其類屬關系。

3

文學是極少數(shù)可能讓我們貼近世界確鑿事實的領域之一，由于它的本質涵蓋了心靈的哲學，也因為它始終關注人物內(nèi)在的合理性與動機，揭示出他們難以用其他方式向他人展開的體驗。唯有文學能夠讓我們深入其他存在的生命，理解他們的邏輯，分享他們的感情，體驗他們的命運。

故事永遠在意義周圍游蕩。即使它并不直接地將道理表達出來，甚至有時它形成，故意拒絕尋求意義而專注于形式或實驗來尋求新的表達方式。當我們閱讀哪怕是最行為主義，我們也情不自禁地會問——“為什么發(fā)生了這樣的事？”“這有什么含義？”“它想說明什么？”“它要將我們引向何處？”

我們的思維很有可能在不斷地給予百萬個圍繞著我們的刺激解釋時，以一種故事的方式進化了，以至于我們?nèi)胨瘯r，仍在無休止地修改它們的敘述。因此，故事是一種在時間中編織起無限量信息，打開它們向過去，現(xiàn)在，未來的通路，把握住它們的每一次再現(xiàn)，并將它們安放在因果類別中的一種方式。理智與情感都參與其中。

這也難怪，故事最早的發(fā)現(xiàn)之一是除了總是以恐怖與非人化的面目出現(xiàn)在人類面前，卻也在每日的現(xiàn)實中引入了秩序與永恒的“命運”。

4

女士們，先生們，幾十年以前，在我出生前就想念著我的母親，在給我讀童話故事。其中的一個由漢斯·克里斯丁·安德森（Hans Christian Andersen）寫的，講述了一個被扔到垃圾堆的茶壺抱怨它如何被人們殘忍對待——一等它的把手破了，它立刻就被拋棄了。如果他們不是那樣的要求完美，它本還可以繼續(xù)為它們所用。而其他破損的東西則接著他的話，講起了自己默默無聞的一生中真正史詩般的故事。

孩子時，我聽到這些故事時總是哭地漲紅了臉，因為我深信那些器具就過著與人差不多的社交生活，有著它們自己的問題與情感。碗櫥里的盤子互相說著話，柜子里的刀叉勺子則組成它們自己的家庭。差不多地，動物們則是神秘、智慧，有著自我意識，靠靈魂的紐帶與我們連接，與我們深度相似的造物。而河流、森林、道路同樣擁有它們自己的存在——它們是丈量了我們的空間，創(chuàng)造了歸屬感的生靈，是神秘的“Raumgeist”。環(huán)繞著我們的風景也是活著的，正如太陽與月亮，所有的星辰，可見或未知的世界。

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疑惑？我試著追溯那個隨著那聲開關打開，一切變得不同，簡化，不再微妙的時刻。世界的低語消逝了，被城市的喧鬧，電腦的嗡鳴，飛機飛過天空的震聲，與信息汪洋令人疲竭的白噪音取而代之了。

從某刻起，我們開始片段地看待世界，通過星系之間般遙遠的一小點一小點理解彼此分離的一切：醫(yī)生按我們的特殊情況分別診治，稅務與為我們開車去上班的那條路鏟雪也并不相干，我們的午餐和大型牧場絲毫無涉，我的新上衣和亞洲某座破舊的工廠又有什么牽扯呢。所有事與其他所有事分割開來，都單獨存在，互相沒有任何聯(lián)系。

為了使我們更輕松地處理此問題，我們提供了數(shù)字，名稱標簽，卡片，粗糙的塑料標識，這些標識試圖使我們減少使用已經(jīng)停止感知的，整體中的一小部分。

世界快死了，我們沒有注意到。

我們看不到世界正在變成事物和事件的集合，這是無生命的廣闊空間，我們在茫茫而孤獨的地方走來走去，在別人的決定下四處搖擺，受到無法理解的命運的束縛，一種被歷史或機遇的重大力量當作玩物的感覺。我們的靈性正在消失或變得膚淺和儀式化。否則，我們只是成為簡單力量——物理，社會和經(jīng)濟——的追隨者，這些力量使我們像僵尸一樣走動。

在這樣的世界里，我們真的是僵尸。

這就是為什么我渴望另一個世界，茶壺的世界。

5

[波蘭]奧爾卡·托卡爾丘克 《云游》 于是譯 后浪·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年12月

在我的一生中，我一直癡迷于那些相互聯(lián)結的結構，著迷于我們所忽視的卻又偶然發(fā)現(xiàn)的互文，以意外的巧合或命運的交匯，螺母、螺栓、焊接接頭、連接器——所有那些我在《云游》中所關注的。我迷戀著聯(lián)想事實和尋求秩序。從本質上說，我相信作家的頭腦應是整合的頭腦，它頑強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來，試圖把它們再次粘合在一起，創(chuàng)造出一個完整的宇宙。

我們該如何寫作？我們該如何構建我們的故事，才能使其撐起世界這偉大的星叢一般的形式？

當然，我意識到我們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通過閱讀神話故事、寓言和傳說了解世界，世界通過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得以存在。如今的故事必須得更加多維和復雜；畢竟，我們的確了解得更多，我們也意識到看似天差地別的事物之間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聯(lián)系。

在我看來，“蝴蝶效應”的發(fā)現(xiàn)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，在這個時代中我們對自身的有效能力、控制能力，以及自身在世界上的至高無上感抱有堅定的信念。這種時代的結束并沒有剝奪人類成為建造者、征服者和發(fā)明家的能力，但它表明，現(xiàn)實可能比人類想象的要復雜得多。并且，我們?nèi)祟愔皇沁@些過程中的一小部分。越來越多的證據(jù)表明，在全球范圍內(nèi)存在一些驚人的，有時令人驚訝的依賴關系。

我們?nèi)?mdash;—人、植物、動物和物體——浸入了一個由物理定律支配的單一空間。這個空間有它的形狀，在此之中，它的物理定律塑造出無數(shù)的形式，而這些形式不間斷地相互關聯(lián)著。我們的心血管系統(tǒng)就像江河的流域系統(tǒng)，一片樹葉的結構就像人類的運輸體系，星系的運動就像水槽放水時回旋的漩渦。社會群落的發(fā)展跟細菌群落的擴張方式也是類似的。

宏觀與微觀的尺度下顯示出無窮的系統(tǒng)相似性。

我們的言語、思維和創(chuàng)造力不是抽象的脫離世界的東西，而是在這個世界無休止轉變過程中的另一個層次的延續(xù)。

6

我一直在想，如今是否有可能找到一個新型故事的基礎，這個新型故事是普遍的、全面的、包容的，根植于自然，充滿情境，同時又是可理解的。

有沒有一個故事可以超越一個人沉默寡言的自我監(jiān)獄，去揭示更廣闊的現(xiàn)實世界，展示彼此之間的聯(lián)系？有沒有這樣的故事能夠遠離那些被廣泛接受的、顯而易見的、毫無創(chuàng)見的觀點的中心，并設法從遠離中心以外的角度看待問題？

我也夢想著有一種新的敘述者——一個“第四人稱”的敘述者，他自然不會只是語法結構的搭建者，而是能夠成功囊括每個角色的視角，并且有能力跨越每個角色的視野，看得更多，視野更廣，忘卻時間概念。我認為這樣的敘述者是可能存在的。

你有沒有想過，在圣經(jīng)中，誰是講故事的人？是誰大聲呼喊“太初有道”？誰是那個敘述者？那個描述了世界的創(chuàng)造的人：第一天，當混亂從秩序中被分離出來。那個追隨宇宙起源發(fā)展的人，那個明白上帝思想，知道上帝懷疑，并堅定地記錄下這驚人的語句的人：“上帝承認這是好事。”那個人是誰呢？誰又知道上帝在想什么呢？

拋開所有神學疑問，我們可以認為這個神秘、溫柔的敘述者形象是不可思議并意義重大的。他形成一個立點，提供了一個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角度。這種眾覽萬物的角度意味著認可一個最終事實，那就是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將相互連接為一個整體，即使它們之間的聯(lián)系還是未知的。

因此，最好的辦法就是誠實地講述故事，用這種方式激發(fā)讀者腦海中形成整體感，促使讀者形成將片段整合成整體的能力，以及從事件的微小粒子中推導整個星叢的能力。要講述這樣的一個故事，去清楚表明每個人與每件事都沉浸在一個共同概念中，而在星球的每一次轉動中，我們都在腦海中細心刻畫著這個共同概念。

毫無疑問，一個天才即將出現(xiàn)，他將能構建起一個完全不同，迄今為止難以想象的故事，這個故事將會適應一切基本事物。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一定會改變我們，我們將摒棄那些陳舊狹隘的觀點，向新的觀點敞開懷抱，事實上，這些新觀點一直存在于某處，但我們卻一直視而不見。

7

我寫小說，但我的小說從來不是純粹的虛構。每當我寫作的時候，我必須感受自己內(nèi)心的一切，我得讓書中所有出現(xiàn)的生物和物體穿透我，包括所有屬于人類和超越人類的一切，以及所有鮮活著但并未賦予生命的一切。我必須以最嚴肅的態(tài)度細細審視每一件事、每一個人，在內(nèi)心將他們?nèi)烁窕?、個性化。

這就是溫柔的目的——因為溫柔是擬人化的藝術，是分享感受的藝術，由此無限地發(fā)現(xiàn)同感之處。編寫故事意味著賦予物體生命，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，正是這些碎片映照著人類經(jīng)驗、生存境況和記憶。溫柔讓與之有關的一切個性化，讓這些事物有發(fā)出聲音的可能，有生存空間和時間的可能，有被表達的可能。多虧了溫柔，茶壺才開始說話。

文學建立在自我之外對他者的溫柔之上。這是小說的基本心理機制。感謝這個神奇的工具，這是人類最復雜的交流方式，讓我們的經(jīng)驗能夠穿越時間，達到那些還未出生的人，有一天他們會轉向這些被我們寫下的文字，閱讀我們講述的關于自己和世界的故事。

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將會是什么樣，也不知道他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。我時常懷著內(nèi)疚和羞愧的心情想到他們。

在氣候危機和政治危機之中，我們正試圖找到我們的道路，也急于通過拯救世界來抵擋這些危機，但這些危機并非是憑空出現(xiàn)的。我們時常忘記，這些危機并非僅僅是命運或天數(shù)的捉弄，而是特定行動和決策下的結果——經(jīng)濟上、社會上，以及涉及到世界整體（包括宗教在內(nèi)）的行為決策。貪婪、不尊重自然、自私、缺乏想象力、無休止的競爭和喪失責任感，這些已使世界淪落為一個物體，可以被切成碎片，被耗盡，被毀滅。

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必須講述一些故事，仿佛世界仍然是一個鮮活的、完整的實體，不斷在我們眼前成型，仿佛我們就是其中一個個微小但強大的組成部分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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