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10世紀至16世紀末的歐洲地圖上，常會出現(xiàn)一些奇異的海怪。鯨魚、鯊魚、海象、烏賊以及各種拍腦瓜想出來的莫須有動物，張牙舞爪，在海洋里興風(fēng)作浪，占據(jù)了海洋的版圖。

這些海怪真的存在過嗎？為什么制圖師一定要將它們繪制在地圖上？這些海怪到底意味什么？

塞壬的歌聲：性誘與變形

在西方，有史以來最著名的海怪，不外乎這兩位：一塞壬，二利維坦。

塞壬用她美妙的歌喉令過往的水手神魂顛倒，迷失方向或者跳海溺亡，失去掌舵者的船只最后觸礁沉沒。海怪塞壬的威名令海上的過客聞風(fēng)喪膽。在希臘神話中，塞壬人首鳥身或者鳥首人身，而在希臘之后的神話故事中，塞壬又和美人魚類似，這是個人形變異系統(tǒng)的海怪。

人首鳥身的塞壬

你聽，塞壬在《荷馬史詩》中這樣歌詠著：

“過來吧，尊貴的俄底修斯，阿開亞人的光榮和驕傲！

停住你的海船，聆聽我們的唱段。”

荷馬根本沒有描述塞壬長什么樣，無論她們美或丑，她們的歌聲都是致命的。幸好，俄底修斯遵循女神基耳凱的忠告，船只還沒駛到能聽到歌聲的地方，俄底修斯就命人把他拴在桅桿上，并吩咐手下用蠟把他們的耳朵塞住。他還告誡他們，通過這片死亡之海時不要理會他的命令和手勢。而他本人之所以沒有用蠟封死耳朵，主要是他想聽一聽，塞壬的歌聲到底有多么美妙。

當船駛過塞壬的海域時，他終于聽到了這讓他心亂神迷的蜜一般的歌聲。他示意伙伴為他松綁，但他的伙伴們完全聽不到他說什么，這才躲過一劫。

無數(shù)人為這段故事著迷。格非的第一本文學(xué)隨筆集就叫《塞壬的歌聲》，而莫里斯·布朗肖在《未來之書》中問：“塞壬的歌聲的本質(zhì)是什么？它的缺陷何在？為什么這個缺陷讓它如此強大？”

布朗肖認為，塞壬的歌聲“喚醒了那種人在生命的正常狀況下無法滿足的墜落的極端快樂”，才使得人們走向毀滅。

這種極端快樂是什么？難道不是性嗎？

毫無疑問，塞壬的誘惑有明顯的性暗示，就像女兒國，符合男性的性幻想。

張伯倫（B.H.Chamberlain）說北海道的女人，如果遇上有男人漂流至此，先強與其交合，然后將其吃掉，簡直就是螳螂。而此地的女人，沐浴后面向東風(fēng)而孕。這種迎風(fēng)而孕的方式，與元代周致中所記相合，他寫的《異域志》“女人國”條：“其國乃純陰之地，在東南海上，水流數(shù)年一泛。蓮開長丈許，桃核長二尺。皆（若）有舶舟飄落其國，群女攜以歸，無不死者。有一智者，夜盜船得去，遂傳其事。女人遇南風(fēng)裸形，感風(fēng)而生。”

周致中《異域志》

另一方面，塞壬和所有怪物一樣，是一種異化和變形。中國的典籍中，這種變形隨處可見，《西游記》、《封神演義》這樣的神魔小說自不消說，正史當中，二十四史之一的《南史》記梁天監(jiān)六年，有福建晉中人渡海，被風(fēng)吹到一個海島上，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島上生活著非常奇怪的土著。女的和中國人差不多，而男的，人身狗頭，說話也像犬吠一樣。什么動物在海邊生活，長著一只狗頭？這像不像海獅？而海牛（儒艮），則被認為實際上就是美人魚，那個誘惑著海上行人的塞壬的原型。

1375年的《卡塔蘭地圖集》和1460年的《卡塔蘭-埃斯特世界地圖》證明，塞壬并非愛琴海的專利，在印度洋也有塞壬。

《卡塔蘭地圖集》

現(xiàn)藏法國國家博物館的《卡塔蘭地圖集》畫著被印度洋重重包圍的雙尾塞壬。這個雙尾塞壬也就是星巴克LOGO上的形象。塞壬之所以會出現(xiàn)在星巴克的LOGO上，是因為星巴克（Starbucks）是麥爾維爾的《白鯨》中大副的名字，現(xiàn)在中文版小說中翻譯成斯塔布。塞壬對于水手意味著誘惑、迷戀、成癮，而星巴克對于顧客漩渦般的吸引力剛好與之類似。

雙尾塞壬

《卡塔蘭-埃斯特世界地圖》中有三只塞壬，上半身都為女性，下半身分別為魚、鳥和馬。有人認為，單尾的美人魚就是從雙尾塞壬發(fā)展變化而來的。在這張地圖中，塞壬可以是人和魚及其它動物的混雜，但代表女性性征的乳房則表明了堅定的女性身份，以及她的性暗示。

利維坦：海蛇還是槳魚？

利維坦（Leviathan）的字面意思為裂縫，在《圣經(jīng)》中是象征邪惡的一種海怪，《舊約·以諾書》：“在那天，兩個獸將要被分開，女的獸叫利維坦，她住在海的深處，水的里面；男的名叫貝西貘斯，他住在伊甸園東面的一個曠野里，曠野的名字叫登達煙，是人不能看的。”

利維坦通常被描述為鯨魚、海豚或鱷魚的形狀?！兑再悂啎分忻枋隼S坦為“曲行的蛇”，這很明顯是受希伯來神話的影響，在希伯來神話中有一種叫蒂雅瑪特（Tiamat）的蛇怪，名字的意思是“盤繞起來的東西”，所以與其說利維坦是鯨魚或鱷魚，還不如說是大海蛇的形狀。

1875年11月30日，《倫敦新聞畫報》曾經(jīng)報道，皇家海軍運煤船"保琳號"行駛至巴西海岸時，遇到了大海蛇和抹香鯨的搏斗。據(jù)船長德雷瓦說："蛇身纏繞抹香鯨約兩周……不計纏著鯨的部分，單蛇頭蛇尾就有三十來英尺長，八九英尺粗。蛇纏著鯨急轉(zhuǎn)了約十五分鐘，然后突然用力把鯨拖入水底。”

一般生物學(xué)上的海蛇身長1—1.5米，“三十來英尺長”差不多有9米多長，這么長的海蛇還是海蛇嗎？

星巴克的雙尾塞壬形象是女妖舉著她的兩只尾巴，這種動作在人魚來講其實不太容易完成，而她如果是一只烏賊的話就不同了。大王烏賊露出強有力的腕足，在海面上搖擺，常被誤認作是大海蛇。

科幻短片《利維坦》中的利維坦形象

此外，在Discovery節(jié)目《河中巨怪》中，追蹤水怪的英國生物學(xué)家杰里米·維德提出了一種新的觀點：大海蛇會不會是槳魚？

槳魚（Oarfish）又稱皇帶魚，長得就像巨大的帶魚，可以長至10-50英尺（即3-15.2米），分布于太平洋、印度洋、大西洋東部和地中海，深及近萬米的深海海洋。皇帶魚屬于月魚目、皇帶魚科，主要有勒氏皇帶魚和鯡王皇帶魚兩種。它是海洋中最長的硬骨魚。

槳魚

槳魚腹鰭紅色，槳狀，所以稱之為“槳魚”，它的背鰭呈紅色，很長，最大可以長到兩層樓那么高！杰里米·維德認為，古代航海者傳說中的大海蛇其實就是皇帶魚。

制圖與上帝

關(guān)于海怪到底是什么的爭論從古至今就沒有停止過，杰里米·維德的槳魚說也聊備一說。那么，在地圖上表現(xiàn)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海怪又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呢？

美國國會圖書館國家人文學(xué)基金會梅隆研究員切特·凡·杜澤認為，地圖中的海怪有兩種作用：“其一，海怪形象地傳遞出了文獻中有關(guān)海怪的記載，標記出了海怪出沒的位置，對水手起到警示作用；其二，海怪可以作為裝飾元素，使世界的形象栩栩如生。”

切特·凡·杜澤的《海怪：中世紀與文藝復(fù)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》，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·未讀2018年2月

圣奧古斯丁和塞爾維亞的依西多祿就說“怪物”是上帝有意為之的，乃宇宙之點綴，可以起到警示的作用，可防范犯罪。海怪，從對海洋行者實際的威脅，轉(zhuǎn)變?yōu)榈赖律系囊?guī)訓(xùn)。

15世紀的神秘主義神學(xué)家?guī)焖_的尼古拉斯把制圖比作上帝：上帝創(chuàng)世，制圖師創(chuàng)造世界之圖景。制圖師似乎也在提醒人們：大海，就像塞壬女妖一樣，欲壑難填而又冷酷無情，你們需要時刻提防大海的誘惑。

地圖上的大海意味著未知，那是神秘的蠻荒之地。

16世紀在地圖上表現(xiàn)海怪的奧勞斯·馬格努斯就是一位神甫。1539年，馬格努斯的《海圖》正式刊行。這幅地圖的寬度近1.5米，由九個版畫模塊拼接而成，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細節(jié)都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

在馬格努斯的《海圖》中，我們看到眾多海怪，還有一條利維坦正在纏繞住一艘海船，并用它的血盆大口捕捉著落水的水手，那正是最令水手們魂飛魄散的場景。

《海圖》

四十多年后，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到達了廣州，那一年是明神宗萬歷十二年（1584年）。他自制一幅《坤輿萬國全圖》進獻，令萬歷皇帝大開眼界?？墒敲髅鼷溦軅愐呀?jīng)完成了環(huán)球航行，哥倫布也已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了美洲新大陸，而利瑪竇的《坤輿萬國全圖》，上面竟然全是異獸！在這張地圖是上繪制了鯨魚、鯊魚、海獅以及其它似是而非你叫不出名字的海生動物共15頭，與陸地上的犀牛、大象、龍等動物相映成趣。所以也有人據(jù)此認為，《坤輿萬國全圖》不可能是利瑪竇或當時的歐洲人繪制，因為地圖上的意大利沒有教皇領(lǐng)地，意大利的地形也不對。實際上《坤輿萬國全圖》上的歐洲是文藝復(fù)興以前的歐洲。這是不是事實呢？那為什么利瑪竇這個以西方科學(xué)精神照耀著徐光啟的意大利人，會用一張過時的地圖來進獻給皇帝呢？他就不怕因此惹上麻煩？

《坤輿萬國全圖》

這是一個學(xué)術(shù)界爭論不休的話題，尚無定論。只是，從基督教的角度來看，利瑪竇之所以執(zhí)意要將這些海怪明示在地圖上，和庫薩的尼古拉斯的教誨應(yīng)該是一樣的，都是在提醒使用地圖的人：大海有危險，入海需謹慎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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